#红珊##圣元#红珊视角的相遇之前和死亡。
【下】是怀绪视角,还没写。
《红珊记》的基调和内容,也就是《凤鸣岐》和《相和曲》中红珊圣元的基调和内容。
两文兼用设置,故《红珊记》单独成章。
圣元的名字,我设定为李栴。
这之间的初会,在《凤鸣岐》第四章内。
我重新调整了圣元年表,《凤鸣岐》中涉及的时间和年表事件过年时会更改的。
本章的BGM,我听得是林俊杰的《美人鱼》。
我听得BGM都很奇怪,不适合伴文,大家随意吧。
【lo主所有文的总目录——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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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能避免的,恰是明知故犯和情愿甘心。
我们一生所追寻的东西,往往就在此生的开始和终结。
以是因缘,固不得脱。
在这一路上,苦难和艰辛是不甘心者的伴侣。
厚重和悠远,往往从这些苦难与艰辛中来。
幸福感也多在其中产生。
这个道理,直到我离开明珠海很久后才明白。
明珠海——
广阔南海中最为波涛平和、水流温暖的海域。
南海鲛人祖祖辈辈的居所。
鲛人——
上古海中部族后代的一支。
三界中最为温善平和、心灵手巧的种族之一。
我叫红珊。
是鲛人。
却……
也不全是。
※ ※ ※
“红珊……她不能做海巫。”
我十一岁时。冰縠节上。
这句话的语气那样平和淡然,却坚决得无可转圜。
我这一生都难以忘记这句话。
因为,这句话,直接将我从下任海巫候选的行列中剔了出去。
※ ※ ※
“……采冰抽作丝,集觳以为布。鲛人织霜雪,奉与天地主……”
鲛人善织。
明珠海的鲛绡更是出名。
薄柔如轻烟软雾,凉滑似甘泉春冰的明珠海鲛绡,穿在身上贴体舒畅,柔若无物。
纹彩绚烂瑰奇的直夺天工,色彩浑然的则美如梦幻。
那些缤纷与真淳,堪称奇绝,是能令织女生惭的三界逸品。
每当织霜殿外如云的连幅鲛绡因水流和轻风淡淡皱起时,路过的三界生灵都会以为,自己所看到的,就是平静澄澈的三山水面,或是广袤无垠的霞云月天,正被什么扰动,忽起了极细微的波纹。
其质如冰雪清凉而洁净,其形如觳纹细微而涟漪。
因此,鲛人最重要的大节日,便是冰縠节。
前一年的冰縠节,海巫宣布明年将进行公推。
每任海巫都是在冰縠节上被公推出来,通过前任海巫的考验后,接受培养,为成为下一任的海巫做准备。
这一次,大家都认为海巫不过例行公事而已。
因为,公认的下一任候选人,除了我,便再无他想。
我当然也这么想。
即使是海巫亲手抚养的养子怀绪,也这么想。
历代的海巫,无不是明珠海中的织绡第一,灵力第一,容颜第一。
当然,被喜爱的程度,也是。
这一代中,最手巧的是我,灵力资质最强的是我,而论容貌……
我也毫不逊色。
第二年冰縠节的结尾,大家异口同声呼唤我的名字,而我极力保持镇定矜持的表情——
其实心里高兴得不得了。
我微笑着频频回顾,极力压抑呯呯作响的心跳,却已忍不住开始幻想等会儿的景象——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姿势从容游上丛台,镇定自若地接受考验……
呼声持续了很久,终于次第渐平。
百丈珊瑚丛台上,高执宝杖长裾迤逦的海巫,终于开了口。
——只一句,便定下死局。
从小因为自己的出色受尽了盛赞,因为自己的贴心受尽了疼宠,被众人众星捧月一般长大,因此自豪也更自尊的我……
一下被打懵了。
始而讶异怔愣,继而不可置信。
无法自制地惊疑不忿的我,在众人或惊诧或同情或不解或怜悯的眼光中,终于委屈难忍。
当下,我便不顾失仪之罪,掩面痛哭着,逃一样飞快游出了庆典现场。
那时的我还很是天真呢。
认真地以为,明珠海就是自己认识中这个“并不广大的世界”的中心。
成为海巫,是身为鲛人,一生最大的成就。
当面前的路只有一条是最高最好的,那么,大家心目中最优秀的我,可不就是理所当然该努力成为海巫的么?
当年……
可真是傻啊。
哭着从冰縠节跑出去,沿路洒落了至少一斛泣珠,因为泪眼朦胧看不清路径,还跌损了鳞片,伤到了手臂——
这一切除了让我后来每次想起都觉得很是羞惭,压根不好意思提起以外,并没有什么用。
明珠海海巫沉海说出的话,从来不更改。
即使……
我是她的女儿。
※ ※ ※
怀绪找到我的时候,我正窝在一只被丢弃的大蚌壳里哭。
他后来说,我终于打开蚌壳时,珠光强到几乎让他都差点睁不开眼。
他找到我的时候,虽然满心又委屈又疑惑的我在蚌壳里正哭得昏天黑地,眼花耳鸣,却还是听见了他由远及近的拨尾声。
他停在蚌壳外不走了。
好一阵,才低声唤我——
“红珊?”
我真不想回答。谁也不。
可是,他是怀绪啊。
从小一起玩耍,一同长大的怀绪。
“……嗯……”
我吸气又吸气,力图平稳地应声,却还是在应答时破了音,声音颤颤的,带着些许压抑不住的哭腔。
讨厌,明明已经很努力忍住了……
我心里又是羞又是恼,更觉得委屈,眼泪噼里啪啦落个不停。
“……你哭很久了。再哭下去,眼睛会伤到的。”
怀绪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宁静,带着担忧和关切。
很久了……么?
从小到大,似乎从没有哭过这么久。
虽然娘很忙碌,很少陪伴我,但每次我哭了,疼爱我的大家都会争着拥抱我,抚慰我。
就算我躲起来偷偷哭,怀绪也会立刻找到我的。
可是,今天……
我忽然委屈极了,哇哇大哭起来,停也停不住。
嚎啕大哭的我似乎把怀绪吓到了,他连忙伸手过来,将蚌壳微微抬起了一道细缝。
“红珊,你怎么了……”
虽然视线已被泪水模糊成一片迷蒙,我还是一边哭一边伸出手按住蚌壳,厉声道:“不要开!”
“好。我不开。”
怀绪果然收回了手,声音又轻柔又安静。
我的泪却落得更凶了。
我在蚌壳里继续哭,又哭了一阵,哭得好倦了,终于将脸从膝上抬起。
外面除了水流和细小海鱼的动静,什么声响也没有。
怀绪他……走了吗?
我迟疑了一会,试探地喊了一声。“怀绪?”
久哭后的声音有些哑,我喊得也很小声。
回答却来得很快,像是一直在等待——
“我在。”
怀绪在?
怀绪的灵力,什么时候这样强了?竟然强到能瞒过我的耳目?
我心里乱纷纷的,却来不及细想。
不知为什么,怀绪没走这件事,让我心里忽然感到好安慰。
我深吸了几口气,忍不住抽抽噎噎地抱怨起来。
“娘真狠心……为什么……我哪里不好……她为什么不早说……真丢人……我不想回去了……”说着说着,眼泪又不由自主地落下来。
我忙忙擦掉泪痕,揉了揉眼睛,越发觉得灰心,又忍不住把自己缩成一团。
“……海巫大人并无此意。你的出色,她比谁都清楚。迟迟没有跟你说,也是因为这个缘故。”
怀绪似乎斟酌过很久字句,这番话说得很慢,很仔细。
怀绪怎么还是叫娘作“海巫大人”呢?
我听完,却一时忘记了本来要说什么,只本能地反驳——
“怀绪,你怎么还是不喊‘娘’呢?总跟别人一样喊大人……你是我们家的人,又不是别人!”
反驳完,我这才回味后面这些话。
虽然不信这是真的,却更不信怀绪会骗我。
我满心怨气,有些悻悻,有些酸——
“反正好不好也没用了,娘都说我没资格了……”
“哼,不知道最后选了多好的……”
“怀绪,娘最后究竟选了谁啊?”
“我……”
怀绪的声音忽然变得迟疑模糊,好像一阵海流将他的声音截断带了走。
“你什么你呀?我是问你,娘选了谁当下任海巫呀!”
我拧起眉,嘟起嘴,一把掀开蚌壳,气恼地看过去——
“你倒是说……”
呀。
怀绪坐在蚌壳左前方的珊瑚礁上。
他的法杖横在膝前,面上满是愧疚之色。
愧疚?
我眨眨眼,余光似乎看见了什么。
我的目光徐徐向下,停留在他胸口肩头那数圈巨大的金玉缨络上片刻,又回到他脸上。
“娘选了……怀绪你?”
※ ※ ※
之后,有一段时间,我不太能自然地面对怀绪。
毕竟,那样丢脸地被剔除,入选的又恰是最亲的怀绪……
心平气和这四个字,做到要比说难多了。
怀绪是一个观察入微又体贴别人的人,这就让我们之间的气氛更尴尬了。
“尴尬也好过伪装若无其事,”后来怀绪很平静地说,“你是不愿欺骗我,才会表现出来的。”
怀绪的微笑很淡很浅,却很温暖。
跟鲛人微凉的体温截然不同的,像夏日海波那样的温暖。
也许,父亲的笑容就该是这样的。
回家后,娘没有多说什么,也对我的尴尬视而不见。
起初,心里是很怨恼的。
可是,有一天深夜半梦半醒时,我忽然感觉到,娘在轻轻抚摸我的脸。
许久后,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这之后,我渐渐再不会因为娘将精力更多地分给了怀绪,只带着他处理海中事务而吃味了。
怀绪耐心又细心,性情比倔强固执的我温和太多,而且他并非老好人,他很有主见,也有决断——
这些都是我早就知道的,大家也都知道。
海巫的位置,并不该属于我。
也许……当时大家会选我,更多的原因是因为爱戴娘亲,以及……怜惜我吧。
只凭我自己,应该不会被瞩目……
如果我不是没有父亲的话。
我的娘亲,是明珠海历任海巫中最强大的。
她曾多次格杀闯入明珠海的凶残妖兽,更是襟怀广阔毫不藏私的大织造师。
因为她教会了东海蛟人和南海泉客织造耐用又优美的秘法绡,深受缺乏织物的东南二海的感佩,东南二龙王亲口与明珠海订立了互助之盟。
虽然绡多了,明珠海的鲛绡却因此更显贵重,身价倍增。连人间都渴求一见,万金亦难一得。族人更是加倍爱戴她,之前对织绡技术扩散的些许异议也自销声匿迹。
正当她的威名在明珠海如日中天之际,她去赴了群仙会。
一去数月。
归来后,生下了我。
她从不瞒我这件事,只除了我的父亲是谁。
她的态度平和宁静,所以,我竟也觉得,这不是什么大事。
虽然……
我是很想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样的。
每当有幼鲛非议怀绪是被娘从珊瑚丛中拣来的,怀绪总是充耳不闻,我却总会反驳说:“谁都有父母,怀绪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名字,我也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呀,那又怎么样!”
没有谁会非议我。
自然地,也没有谁会再那样说怀绪了。
那个时候,我和怀绪一起饮食,一同玩耍,一起学习也一同受罚。
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。
怀绪永远是怀绪。
红珊嘛,自然也永远是这样的红珊。
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呢?
又有什么东西,会永远地属于谁?
……没有啊。
孩童的“以为”,当然仅仅是“以为”罢了。
※ ※ ※
娘亲开始向怀绪传授讲述族中的种种秘典旧事,那些详尽隐秘的古史和明珠海地图,当然,也少不得教习高深的法术和授予各种法宝。
我则成了没笼头的野马。
渐渐长大的大家各有各的事情要做,我便渐渐地落了单。
直到自己独个儿,周围完全寂静下来,有些不曾想过的事,也就纷纷从心底冒出。
以往觉得可以无限重复的生活,似乎失了色,渐渐觉得有些乏味。
以往以为的未来道路,也从中断绝。
以后……
会怎样呢?
以后,我又打算怎么过?
我……
会去向哪里?
被未知的茫然和惶惑的空虚抓住的我,渐渐开始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些许好奇——
明明幼时有限的几次随娘出波,去海岛拜会众仙,这些经历都没有让幼时的我觉得惊艳过呀。
当时还总想着,果然哪里都没有明珠海美丽呢。
也许是年少的躁动,又或是无聊的驱使,我终于悄悄离开了海底,浮上海面去。
有时明净有时阴沉的天空,忽聚忽散转折嘹唳的鸟群,卷舒聚散灰白黑红的云朵,温柔酣畅粗犷号怒的风雨——
与永远温润光明轻柔文雅的明珠海相比,有着太多的不同。
也渐渐地,让我更加着迷。
怀绪的法术越发高强了。
现在,他让我一只手,我也打不过他了。
不过现在,我再不会因为这种事而耿耿于怀。
我织的绡越发与以往不同,色泽和图案完全摆脱了窠臼,自出机杼。
我出外时,也越游越远了。
渐渐地,接近了人的世界。
※ ※ ※
讨海的渔人黑而瘦,太阳将他们晒黑,晒得斑痕处处。
苦咸的盐水将他们的发肤手脸都浸出斑驳而无法褪去的盐花。
大海给他们许多馈赠,也给他们许多苦难。
可是,去而复返的他们还是那样愁苦、拮据。
偶尔能换张新的渔网,就能让他们满是皱纹的脸在劳作中也笑得开怀。
有时,他们也会争抢,谩骂,厮杀。
彼此伤害,或者彼此帮助,这些事总是不缺的。
人的生命,比起鲛人,确实显得短暂些。
可是他们的躯体内,好像总燃烧着不屈的火焰——那是熊熊的生命之火。
那些鲜活的美丽和丑恶那样触目,是与永远平静的明珠海民全然不同的东西。
……也是让我观之不厌的东西。
我总是停留在很远的地方悄悄旁观。
有时不忍心,会派文鳐喊来海豚,将真正不慎落水的人推到礁石上。
有一次,我露出了侧影,渔船上的人竟然远远向我叩拜。
听了很久,我才明白,他们那些战战兢兢的话语,说的是龙王曾晓谕海民——凡是礼敬鲛人的,必得福佑,而若是伤害鲛人的,必死无葬身之地。
我点点头,游走了。
游走很远后回头看,他们终于不再叩拜,而是爬起身,眉飞色舞地谈论起这奇遇。
是娘亲的作为和选择,保护了柔弱文雅的明珠海。
她是那样聪慧的,我的娘亲……
我这样想着,忽然想极了娘。
加速游回家的路上,风雨忽作,惊雷四起。
风啸得凄厉不祥,海浪如山峦崩摧,几乎让我不辨方向。
不知为何,我浑身的鳞片都竖了起来。
我拼命地游,用尽了全力劈波斩浪。
刚游到丛台旁,猛地心痛如绞,几乎喘不过气。
※ ※ ※
娘亲不行了。
明珠海侧久已沉寂的海眼忽然洞开,大量怪异的恶浊之气狂涌而出。
周遭的灵怪受到浊气波及,无不狂性大发。
娘亲将它们一一打倒捆缚,又将海眼一力填平。
海眼封印甫一完成,娘亲就倒下了。
众人退出后,娘亲什么也没有讲,只看了看怀绪。
怀绪的脸色极肃穆,轻而坚定地点点头,又看看我,退了出去。
娘亲反复抚摸伏在她肩上大哭的我的头发,反反复复。
她的手又轻又温柔。
就好像她刚知道,她有了我。
她终于告诉我,那个我一直想知道却无从知道的秘密。
我的父亲,是上一任的东海龙王。
即使已渐老去,仍优雅果决又桀骜不驯,智慧强大而又富有魅力的龙王。
外柔内刚又美丽惊人的娘亲,就算站在他身边,也毫不逊色。
龙族自来多情。
仙会前,父亲已久闻娘亲以一己之力力逐妖物,保护以柔弱文雅著称的明珠海的赫赫大名。
他以为会见到一个威严而冷肃的女领袖,未想到,却看见一位容姿秀丽通身温柔的娇小佳人。
她温润双瞳中,充满对他人的耐心理解和真切关心的晖光。
他飞扬眉目间,蕴藏着东海之主的睥睨豪情,练达与豁然。
丧偶已久的父亲和为了明珠海久久小姑独处的娘亲,就这样有了我。
然而,仙会终是要散的。
他有整个东海。
而她,有放不下的明珠海。
他有他的苦衷与骄傲。
她有她的牵挂和顾虑。
终究,她带着腹中珠胎,迢迢还故居。
他立在海上,任风波大作云雷四合,只一动不动目送她离去——
从此再未有过新的情缘。
东海龙宫,终究没有迎来新的女主人。
九年后,父亲无疾而崩。
我的异母兄长继立。
如今,娘亲尽完了这一生的责任,要去……
与他相会了。
“我……有私心啊……”
“我希望……红珊你……可以自由……”
“自由选择自己所爱的……也自由地……不被任何责任所束缚……”
“我作为你的母亲……能为你做到的……只有这个了……”
※ ※ ※
在丛台行别礼时,我心痛如刀绞,不肯退下,只执着母亲的衣裾不放。
怀绪阻住了大家对我的劝说,任我不合礼仪地留在娘亲身边。
他执杖吟诵别离之辞时,声音也在微微发颤。
怀绪被母亲抚育了十九年。
比起生性活泼执拗的我,方正又不失灵活,温和而又果断的怀绪,更像是她的孩子。
母亲从四月的珊瑚丛中拣回怀绪,为他取了这个带着对大地的温柔想象的名字,又亲自养育他时,恐怕就没有想过要婚育了。
真说起来,我才是那个意外。
海巫之位的,母亲的注目和关心,甚至偏心的……
我抬起迷蒙的泪眼,看见他眼中沉静的悲痛。
有人和我一样,在为娘亲悲伤……
娘亲的身体渐渐虚化,化成珍珠色的泡沫,慢慢散开了。
我怔怔看着她随海水渐渐流散的身影,只是眷恋地贪看,没有在哭。
可是,是从哪里来的,那样激烈的哭声?
我茫茫然回首,看见……
所有人都在哭。
海起风了,起浪了。
动荡的海波暗流将堕下的无数泣珠卷起,挟裹而去。
那些珠流相互交织,彼此追缠,像是无数珍珠色的罗带,争逐着,追着娘消失的方向去了。
浩浩荡荡的浑然珠光间杂着如梦如幻的清蓝海流,居然会美得令人悲伤。
这一幕,恍如明珠海先祖的传说。
那泣珠迢迢而去,最终所到的地方,成了我们的家……
我痴痴悬望许久,颊上忽然滚落了一粒泣珠。
※ ※ ※
母亲不平凡的一生和逝去时的异象,让她在明珠海族人的心中,成为了新的传奇。
几乎完全遗传到她的容貌,只有明晰清朗的线条和过于刚毅瘦削的下巴像父亲的我,自然就成了最好的移情寄托。
这一切愈演愈烈之后,渐渐地,就有了只有我才该继任海巫的声音。
怀绪却从不介怀。甚至,很乐见其成。
可是,我不想啊。
我不想……继续娘亲的路。
我也终于知道,我的确不适合做海巫。
我的心不在这里,那样的深沉和守护,我做不到。
那……
你想回东海吗?
怀绪沉默很久,这样问。
我知道,怀绪早就和我的异母兄长成了至交。
他早就知道那些我一直想知道的秘密。
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晓得的。
但,这已不重要。
我曾无数次猜想过我的父亲是谁,我身上那些与母亲相异的地方,是不是完全像了他。
我也曾无数次幻想过,与他见面时,会是什么情景,他会欢喜还是冷漠呢?
可是,当我知道的时候,我已经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。
“不……”
“到那儿去,做什么呢?我想见的人,已经不在了。”
“那……你要留下吗?”
怀绪的声音里,是不是有一丝期望?
你……
还想让我留下吗。
如果我说想,你一定肯让我留下的,对不对?
可是怀绪啊……
我不知道我该去向哪里,但我不该再久留。
留下来,只会给你添麻烦。
※ ※ ※
“我曾想过,如果你还愿意做海巫,也许……你就不会离开了。”
我终究离去那一天,怀绪送了又送,直送到鱼尾再也不能前进的地方。
他絮絮说着,若是不开心,随时可以回来,哪怕是住在附近的岛上……
我却只是想着,怀绪这一生,都没有自由过。
我确实对不起他。
“怀绪,你……你恨我和娘吗?”
怀绪的絮絮戛然而止,他看着我,目不转睛。
“恨吗?”
他看着我,眼中闪过许许多多情绪,有些浓厚得无法分辨,有些清澈得让我哀伤。
最终,他笑了。
笑得像我第一次睁眼看到他时一样温暖——
“怎么会。”
※ ※ ※
明珠海是海巫沉海的牵念和责任,是海巫怀绪的珍视和一切。
不是我的。
不是身体里有一半青龙血的鲛人红珊的。
既不是,就不该影响别人的心爱。
我能理解在我脸上寻找娘亲的大家的心情。
可我真的不是娘。
不论高挑的身材,略刚硬的线条,瘦削的下巴还是……
这并不沉毅,好奇而倔强的心。
他们所以想寻觅的,已消失在波涛之间,碧海深处……
永永远远。
我越来越多地出游。
避开那些关爱和移情,也避开总是看着我一脸担忧欲言又止的怀绪。
去到那些陌生的海域。
去到那些接近人的地方。
直到那一天……
我遇见了他。
※ ※ ※
我贪看风景,却误入了一群大风的争食现场。
在打斗追逃中,越来越向东,最后在打伤数只大风后,精疲力尽。
被一只大风的爪子抓住时,我以为我今天要死了。
我还没有找到想追寻的东西,还不知道要将宝贵的自由付与什么,就要死去了吗?
这只见利忘义的大风独个儿抓着我,逃离高声吠笑诅骂的同伴,看来是要吃独食了。
它越飞越高,盘旋着寻找凸出海面的礁石。
我知道,它是想将我从高空摔下来。摔死,吃掉。
中了大风爪毒的我,一点法力也使不出。若被摔下来,必死无疑。
可是……
我不甘心!
我不想就这样死去!
我咬紧牙关,拼尽全力挣扎起来。
大风猝不及防,几乎失了平衡,和我一同向海面堕去。
摔下去呀!
掉进海里,我就能想办法脱身了!
我挣扎得那样厉害,额上第一次流下热的汗。
差一点点就要坠入水中的大风极力稳住身体,险险避开一艘大船高耸如云的帆缆和桅杆,重新向天空飞去时,我几乎已经绝望了——
突然地,大风在我头顶裂成了两片。
我和大风一同坠入了海波。
挣脱了大风的尸块,用海波涤去面上身上的污浊,重新浮上海面的我大悲大喜,满心激动地四下寻找那霹雳般剑光的来处——
我看见了他。
从此,再看不见别人。
※ ※ ※
那个人眼中的骄傲与自疑,那个人身上的光彩和寂寞。
那个人的追寻和等待,坚持和痛苦。
那样熟悉,又那样新鲜。
我看见了……
我想要的。
他看着我,我看见他的惊艳和动心,也看见更深的寂静和孤独。
救了我命的那个人,有一颗九渊中沉浮的心。
爱上他,会死的。
似有谁在冥冥中,清楚却又无力地说。
我知道的。
可是……
心意却不能改变。
等着我啊……
不会太久了。
不会……
我很快……就到你的身边来。
※ ※ ※
【皆云今宵欢会短,何不纵情放声歌。】
相聚,总是很短暂的。
毒酒的滋味,是一种勾魂摄魄的痛苦和迷醉。
死亡的滋味,原来是这般——
既带来恐惧,又无法割舍。
我所爱的人,终于下决心,要杀死我。
僧房内檀香沉静的气味逐渐远去,世界在我眼中慢慢变得颠倒而模糊。
我看见寂如的脸,一如水波中的倒影。
眼角滑下的那颗泪珠,被他拾起,躺在他的掌心里。
“请……把这个,交给那孩子……”
他点点头,雪白的长眉低垂下来。
二十年了。
他也老了啊……
二十年啊……
离开故乡,就没想过再活着回去的我,此刻忽然无比的想念。
想念那片蓝的海……
想念那高高的珊瑚丛台……
想念怀绪和早已离去的娘亲。
你们知不知道,我生了个很俊美的儿子呢。
他该叫怀绪舅舅的……
怀绪啊,请你保佑他。
希望有一天,夷则他……
他能活着,去见你。
漆黑的寂静终于到来。
快要沉入漆黑的我,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歌——
“……采冰抽作丝,集觳以为布。鲛人织霜雪,奉与天地主……”
“……织成同心幅,同心并作古。织成连理意,百年一倏忽……”
我含混地续唱着,却并不知道,我有没有唱出声。
※ ※ ※
阿栴……
我走了。
忘川路上,先行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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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珊母亲的名字取自【沉沉海底生珊瑚,历历天上种白榆】。
沉海生珊瑚,我就这么没水平。
另外,此句表示的意思,跟第一章的题目是一个类型。
歌谣看水平就知道是我写的了。
这章写的真烂【垂头丧气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