鸦杀【4/9】-荆九

山巅寒风啸吼。
那庞然而压迫的怒声中，没有任何情绪，只有亘古的漠然和浩渺。

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。
任其走过繁盛与凋零，却永远沉默不改。丝毫不加，亦丝毫不减。

山下烈焰冲天。
火海翻卷恣肆，浓烟直冲天际，灼焚着绝望、痛苦，惊惶与恐怖。

人世不仁，以勇诈相争杀。
兴衰亡灭不过转瞬，善恶是非终化尘土。
命运的轮回，是否真的能被打破？

卫庄站在山巅，面色微冷，垂目下视这由自己一手造成的大火。
似是检阅自己的成果，又似冷眼旁观的无谓。

——只是，心神却微微恍惚。

似乎，什么时候……
也曾在哪里，见过这样彻底的毁灭。

沉重而陈旧的一切，那些枷锁，那些背负，那些责任和过往，尽皆轰然崩裂，冰消瓦解。
像烟炎张天，似洪波肆虐，如焚如漫，滔滔而去……

终于，尘埃落定，再不留下一点残迹。

解脱？……
卫庄的唇角微微勾起，却旋即凝固。

心底那似乎万古冻封的深寒终究褪去，却为何在乍见火光的淡淡松弛与些微释然后，竟是如此无穷无尽的疲倦。

那些罪恶悲哀，憾恨痛苦，希望与绝望，一一消失在岁月里，消亡在毁灭中。
可是，这一切，在活着的人们心里，终亦不免留下深深印痕。

无法抹去。从未消失。

这一把通天火，便就此，做个了断罢。

生有异相的婴儿，悄然出现的隐士。
灿烂光辉的金发因封印变得黯淡，过于强横的力量被深深隐藏。

温婉绝色的臣妻，荒淫好色的君主。
罪其夫族，夺其妻子，并没入宫。

他因年幼而得以幸免。
她却因无媚而迅速失宠。

冷宫如幽囚。伊人成疯魔。
然后，就是红颜玉殒香消，而他身入鬼谷的十余年。

再后来……
昔日手足今相对，平生知己各凋零。

景物虽故，然人事已全非。

——若这一切都可以再重来一次，又会如何？

卫庄抬起双眼，目光追逐着直入天际的烟与火，直到消失在黑暗深邃的苍穹。
夜黑如锦，如同那人的衣襟。
群星在火光和热焰中摇动闪烁，俨然那人与挚友相似的，睿智而深沉的眸子。

——纵然走过的路从不后悔，然而，又岂能无憾？

那便……
烧吧。

——烧个干净。

这炽烈的火光，能否将这孱弱而怯懦的国度，这抛弃了他们希望的罪恶之地，这人心之中的犹疑和阴暗，照亮一刹？

虽然自己极是清醒地知道，这不过是妄想。
可以抹除的，只有身外世物。
人心又如何抹除？

死在黑暗中的人。死在光明前的人。
死去的美和善，罪恶，以及希望。
那些曾经的温柔和触动，都死在岁月里。

留下的，是遗志，是责任，也是——
唯有不得不活着的人。

无边的火焰上方，浓黑烟雾喷薄拂卷，曼然舒展，远远望去，像是一双极巨大的羽翼。
——仿佛那个双眸灵动的漆黑暗影的那一双。
可是，他再也不会从容迈步跨出暗夜，蓬然张开背后如烟似雾的双翼，调转那双灵动眼眸，对自己露出傲然中带着莫名包容和悲悯的冷淡微笑了。

纵有双羽翼，九天安可翔？

我们……
原来是一样的。

曾经的挚友们，他们是光明中的生物，而我们……
我们，却是魔物啊。

从烈焰深处走出的黑暗之人，一心图谋光明的降临。
可是，终有一天能迎接光明时，我们又会如何？
想来，亦必不免融化消逝，化作那光明的一部分罢。

如是而已。
……如是，而已。

寒风越发紧了。
风声，火声，哭声……抑或这天地人心的吼声，混杂成浑然的一片。
注定的苍莽与怆然。

从无尽虚空的远处收回目光，似是望尽了自己一生路途的卫庄沉默片刻，转身离去。

转身时，眼角余光却似乎瞥见，狂风中，正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飞过。

那片细微的黑羽随风翻卷，刹那间，便与山下烈焰卷起的黑灰旋作一体，混在一处。
——再也无从分辨。

※ ※ ※

欧瑞泰尔，一个新的次级世界。
却似乎……这里有些什么在呼唤和吸引着他。
以致于他在接到沙利叶的报告后，毫不犹豫地便亲自前来。

卯月，三流的世界守护者，几乎没什么力量的小精灵。
特长是卖萌和哭。
以及撒娇。

被她挑选出的救世主则更不值一提，居然是个异世界的凡人。
毫无力量的凡人靠什么来救世？
即使她能莫名其妙地吸引不同世界的英雄和英灵前来帮助也一样。

米迦勒扶剑昂然站立，几近两米的身材让他能够毫不费力地淡然俯视那个只有普通身高的“救世主”。

“……你还在生气吗？”

“没有啊。”

“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，我没有必要与一个人类怄气，即便是一个次级神所挑选出来的救世主。”

是的，没有必要。
正如人类也不会计较一只小虫停留在外套上。

“这话可真够伤人的，我算是见过不少傲慢的骑士，今天又开了眼界。”

“你生气了？为什么呢？”

“我都说我不介意了，难道你听了不应该高兴吗？”

生气？
被我大度宽恕，难道是件糟糕的事情吗？
凡人被我所宽恕，反应不都是感激涕零吗？
这是怎么回事？

“你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啊？即便是人类，被神魔如此鄙视贬低时，多少也会有脾气的吧？”

“是吗？”

承认自身力量的渺小，服从力量的秩序，有什么可生气的呢？
不甘于这种状况，那信仰我们，不是正好吗？
可是，看起来她却并不打算这么做。

“我完全没有想过……”

生气……
这是否意味着，他们中也会有人渴望拥有力量——但似乎和他们所追求的精神力量有所不同——并且，对神魔并没有敬畏之心？

“你是第一个敢当面对我发脾气的人，确切地说，即便是神魔也很少敢这么做。”

无论如何，勇气总是一种优秀的品质，而拂逆神魔，并提出自己的看法，即使幼稚可笑，也是可贵的。
这种拂逆并不让自己感到被冒犯，反而觉得……很是新鲜。
这种感觉，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了……

“好吧，我收回前言……”

也许是初升的日光太过温暖和煦，心头有了一丝温柔的怀念和舒缓的慵懒感的米迦勒，口气变得柔和了一点点——这种柔和如果被沙利叶听到一定会当即用下巴将地面砸个深坑吧——虽然这种柔和在欧瑞泰尔的救世主听来，根本没有什么变化，还是那样硬梆梆的。

不过，他肯退让，证明他还是个讲道理的天使嘛。
没事没事，只要不是榆木脑瓜，这种社交障碍的青涩傲气直男还是可以慢慢教导的！

欧瑞泰尔的救世主想了想，觉得很满意，踮起了脚尖努力拍了拍米迦勒的肩膀【但其实只够着了胸口】，然后笑着挥挥手，走开了。

欧瑞泰尔的救世主当时万万没有想到，她的猜测，只对了一半……

社交障碍，没错。
青涩傲气，没错。
但……

谁说是直男？

※ ※ ※

原来……
我说话时，竟是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和心情的吗？

天父是慈悯的，在他面前，自己出于由衷的敬爱和崇拜，却是从来都真心诚意的谦卑和敬服着。

那么，面对其他人的时候，我说话是什么样的？
而我，又是为何从不注意这些的呢……

太阳就要落山了。
一路前行的勇者们停下来生起了篝火，搭起了帐篷，围绕他们现在服务和照顾的那个凡人“陛下”。
三三两两地，指点着天边的晚霞和初生的春星，谈笑着。

米迦勒收回目光，略有些不满地仰头望了望天空。
——这个次级世界实在太过薄弱了。

考虑到鼓动六翼恐怕会引起这个次级世界的过大动荡，不得不收拢成两翼的米迦勒抱着双臂，展开双翼包裹住身体，靠在树上静静小憩。

沙利叶却悄悄走了过来。

※ ※ ※

羽翼已然变为漆黑，但对至高天堂依然忠诚无伪的沙利叶，背影渐渐远去了。
停留在原地的米迦勒微微收敛视线，却似乎觉得夕阳太过灼烈似的，举手加额，遮断了自己的目光。

第一次违抗我的命令，却不是偶然的躁动，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。
以前绝不会如此的沙利叶，以得到神恩和自己赞许为唯一荣耀的沙利叶也……
改变了啊。

主见和……自由吗……

我们是完美无缺的，是无需再进步的。
然而，此刻沙利叶和自己胸中的困惑，又该做何解释呢……

米迦勒的眉梢微微变化着，终究平静下来。

无论如何，挑战权威和传统，势必要付出沉重的代价。
比如……

他那完美无瑕的面容忽地一动，像是平静的湖面被坠落的叶子激起了浅浅涟漪似的，露出了一丝脆弱和痛苦。
然而只是一瞬间，“似神者”便完全控制了自己的情绪，露出更加庄严而坚毅的表情。

没有时间去哀叹和愤怒，我要做的，是极力推广圣光的信仰。
他微微扫视了一下四周，迈着矜持的步伐，果断加入了火堆旁热烈的人群。

※ ※ ※

“你在看什么？”
极是年轻的魔法师闻言，笑着举起手中的书籍，向他展示了一下封面。

“魔法书？要不要学习仪式魔法？”
眼前的年轻人虽然留有梦魔的血统，却认可自己人类的身份，并且，为之努力和牺牲。
如此好学而又拥有坚定意志的人自然是可贵的，如果他能为天父效力，应能成为至高天堂在人间展现神迹的极大助力……
米迦勒如此思忖着，不由对魔法师露出赞许的微笑。

然而，却收获了让他有点感到意外的回答。

“谢谢，不过，不需要了。自然魔法已经够我钻研一辈子的了。”
年轻的魔法师笑着轻轻挥手，指尖散出一片小小的虹彩，那双活泼的眼睛在虹彩后眨了眨。

聪慧，年轻，活泼，忠诚，却极有主见……
似乎什么时候，也曾见过这样的少年。

米迦勒有些讶异地体味着胸中那淡淡的欣慰和疼爱，甚至还有些怀念和纵容的心绪，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想要微笑，却又想设些难题戏谑于他，让这年轻人苦恼片刻的奇怪念头。
他眉眼微扬，声音中不由得多了一点淡淡的宠溺和刻意的“刁难”——

“哦，你就那么敢肯定？万一你遇到封印自然魔法的陷阱呢？”

然后，不知为何，他听到了自己似乎早已预料到的、信心满满的答案——

“那也不需要啊——亚瑟和圆桌骑士们自然会来破除陷阱的。”

可以信赖的主君和同伴吗？

记忆之海的深似是恍惚，忽然闪过一个极模糊的碎片。
有人微笑并肩，有人执伞等候。

有人雀跃，有人庄严。

自己呢？
自己在这记忆的什么地方？

那碎片一闪即逝，像是波涛中偶然出现的浪花。
他潜入记忆之海，却只见无边深暗，久远寂静——
再也打捞不起。

“你……非常信任自己的主君和同僚啊？”
那些微的停顿和犹疑，像是自己说出的，又像是不知在那里审视着此刻的他人所说。

米迦勒听见自己的声音，轻柔如故——
却似远又近。

“那要看你如何定义‘信任’。”
年轻人的眉眼微笑成弯弯的月亮，但他的目光笔直毫无动摇，说出的话沉着而坚定——
“我并不信任把所有国家大事都交给亚瑟独自决断，也不信任所有的圆桌骑士会否忠心不二……”
“——但是我信任他们可以齐心协力达成一致的目的。”

并不盲从，也不抛弃。
为什么，忽然觉得那样羡慕。
也那样……

疼痛。

“……这才是真正的信任，并不盲目，有的放矢。真是令人羡慕，人类也有像你们这么关系和谐的一群人……”

米迦勒住了口。
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，也暴露出了太多不该表现，甚至不该存在的情绪。
然而，不知为何，他不想装作没有说过。

也许，这些话，是真的发自心底，却长久以来无人可说的那些罢。

面前的年轻人收起了微笑，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，犹豫再三，却还是露出似乎已经知道什么的不忍和同情——
“……难道，你就没有可以信任的同伴吗？”

没有断然离去，却站在这里，听对方问出自己意料之中却绝对不愿听到的问题，又是出于何种心理呢？

可以信任的……

同伴啊……

【我曾有过一个可以信任的同伴——】
【直到有一天，他背叛了我。】

※ ※ ※

【黑鸦之灵，最初之“光”。】
【智慧与疫病的象征。】

【能带来凡人难以想象的智慧，也能散播神魔无法抗拒的恐怖。】

【那从燃烧的灰烬中诞生的食腐鸟，那与太阳伴行的无边阴暗。】
【——他以这些妆点自己。】
【——这些就是他自己。】

【恩赐，抑或流血的咒诅。】

【——那个背叛者。】
【以及，他让人无法忘却的触目。】

——西陆古卷《星辰之下》

天父选择加百列作为他惩罚和救赎的象征，让他带去宽恕或者怒火。

所以凡人都认为，加百列是智的天使。

天父选择米迦勒来看守他极乐无忧的园囿，赋予他无可比拟的信任。

他是似神者，理所当然成为天之副君。

多么美好的左膀右臂。
多么完美的平衡和稳固。
无需任何改变，没有丝毫瑕疵。

——这是何等神圣而圆满的安排？

谁也不再记得。

或者说，谁都装作不记得……

那个在至高天堂最初诞生时，由天父分裂自己所形成的……
与天父如同镜子两面的，那个象征着无比智慧和力量的——

“最初精神体”。

智慧与惰性。
危险和强大。
美丽……
以及优雅。

谁还记得，这令人羡慕或者侧目的一切，曾经那样矛盾又异常融洽地，独独聚集在一个个体身上？

那个拥有可以比拟天父之力的力天使，那个因为懒惰而拒绝担任天之副君，“堕落”后也一样拒绝担任地狱军团首领，只喜欢外交和四处游走，发呆与偷懒的——
“最初之光”。

——贝利尔。

光之君主米迦勒所最不能听到的名字。

※ ※ ※

“要玩躲猫猫吗？这个，我在行~”

那个不羁中充满魅惑的声音，总是这样残酷又漫不经心，让人恨不得……
把他劈成两段。

真的很想……非常想……
杀死你。

“谁跟你玩……停下。”

冷淡是真的，不耐是真的，胸腔里沸腾又冰冷的杀意也是真的……
可是，想让他停下来，回过头的想法——
还是真的。
比那些更真……

不能更真实。

“——我要是停下，你真的会砍我？”

此刻你这吊儿郎当中只有淡漠无情的戏谑，任谁听了，都想砍你。
——我自然也不例外。

“……说不定不会。”

明明是针锋相对的冷嘲，为何却……

有些像是真的。

如果不砍你……

那么，该拿你怎么办好呢……

“那就是多半会了？……”

“我还是躲起来好了~”

给我回来。

随便你到哪里去，都可以。

但要是你忘了回来……

上天入地，我绝不放过你。